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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戒学校第一案宣判后,“杨永信”们并没有消失 天天热资讯

时间:2023-06-12 22:00:55    来源:凤凰网

绝望的家长却把它们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为它们输送源源不断的暴利。


(资料图)

撰文 | 刘瀚琳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4月28日,被称为“网戒学校第一案”的“豫章书院案”在江西省萍乡市安源区法院重审宣判。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人吴军豹、任伟强等在办学过程中,非法剥夺他人的人身自由,其行为构成非法拘禁罪。

豫章书院曾面向全国常年招收“沉迷网络游戏、厌学辍学、离家出走、早恋叛逆、习惯不良、性格缺陷、暴力倾向、心理偏差等家长和传统学校难以教育和引导的一般不良行为青少年”。2017年,该机构因被曝严重殴打、虐待、囚禁学生而关停。

开庭前,豫章书院的揭发人、网络作者“温柔JUNZ”对媒体说,他希望通过此举震慑那些不法学校,避免更多人被送进去;希望这6年的维权能成为“一个火苗”,照亮那些有过类似经历但至今走不出来的受害者,即使微弱。

遗憾的是,这些年,这类网戒学校依然不断被曝黑幕。仅今年,1月,《豫章书院从未消失,抑郁症的我被送进特训学校体罚139天》,让河南雅圣思特训学校再被曝体罚学生,存在灌辣椒水、扇巴掌等恶劣行为;3月,微信公众号“兽楼处”发表文章《变形记》,称有网戒学校借“湖南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的招牌招生,体罚虐待学生……

就在开庭前几个小时,仍有人向“温柔JUNZ”发出求助,“还有人私信问我,‘我的朋友被送进戒网瘾学校了,我该如何去救他?’”

但豫章书院案的宣判还是让很多人看到了维权的可能。杨永信网戒中心的受害者每天在微博上记录在那里的残酷回忆和离开后的十年生活,他想找到同盟,发起诉讼;有网戒学校的学生出来后,成立“反黑联盟”,揭露自己曾经的悲惨遭遇……

少年“反黑联盟”

夜里十点,蒋杰发来群聊截图。他的群叫“反黑联盟”,成立不久,成员近50人,里面每个人都去过网戒学校。学校的名字五花八门,“春雷”“励铮”“杰龙”“湖南素质教育特训学校”……“人总是需要归属感的,我早已不把父母看作家人,顶多算个‘继的’。”蒋杰对群友说。他曾在湖南的网戒学校待过半年,恨透了那里,恨透了父亲——“哪个好人会把自己的孩子往那儿送啊?”

被送进网戒学校时,蒋杰还没成年,当时他已经失眠了好几年。小学的时候,蒋杰已经感到焦虑。升入初中,他成绩在中上游,班里竞争压力不小。渐渐地,他开始习惯性失眠。后来他去了职校,那里的环境并不好,他会遭遇同学的霸凌。他提出休学,父母不理解,送他去了精神病院。

大夫对他的判断是抑郁,住院观察了十几天后,他回到了家。只是那时他没想到,这是去网戒学校的前奏。

果果的经历和蒋杰相似。十二岁那年,她刚上初一,性格敏感、内向,成绩不上不下。每天晚上八点,她关上自己的房门,有时候玩《王者荣耀》,有时候只是玩休闲小游戏,一直玩到夜里两点。

母亲很忙,回家总是晚上八点以后。父亲管饭,比较沉默,常坐在阳台上抽烟或是看手机。为数不多的交流,通常是关于成绩,但那是果果并不太擅长的事。

在那个班里,她没什么存在感。果果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吃了一个疗程的药就停了。果果休学了,没日没夜地泡在手机里。

像大多群友一样,两个少年都被送去了湖南的网戒学校。那天,父亲带蒋杰上山去拜神,他们兜兜转转,在天黑时到了湖南岳阳的一个村子;果果醒来则看到三个陌生人站在床前,五分钟后,他们带着她出门上车。

“那里说是网戒学校,但所有问题都被抛进去。”蒋杰说,“有的人早恋、有人是叛逆,还有人混社会,有人有心理疾病,有人无心学习。”

学校里有个铁门,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在里面的日子充斥着暴力。操场周围有很多摄像头,但体罚不会发生在那里。教官的情绪不好捉摸,回到宿舍,他们开始骂人,有时是罚蹲,有时罚倒吊,一言不合就动手,自己打,或者让其他学生帮着打。

蒋杰依旧睡不着。夜里他躺在床上,一遍一遍想过去看的电影,这是短暂抽离的时刻。他想起《肖申克的救赎》,但他没有力量像主人公安迪那样,不动声色地步步为营。

这里同样鼓励大家互相举报。有一天,果果被人举报说了脏话。助教走进宿舍,罚她在十几个女生面前刷牙。助教在一旁监督,果果刷了两个小时,用掉了五管牙膏。结束时,她的嘴是麻的,之后一周时间里,尝不出饭菜的味道。

豫章书院举行的传统成人礼仪式上,一名学生家长发言时忍不住落泪。(中新社 图)

第二个月,果果终于能跟家里通话。电话接通,母女俩都哭了。果果心里憋得慌,妈妈明明就在电话那头,她却不能吐露自己的委屈,“因为电话会被抢掉,以前有人试过。”妈妈让她在里面好好读书,果果暗示那里无书可读。很快,她就被接回了家。

自伤是没用的。有同学吞下发卡,但也只是被带走两天,做完手术又被送回来。

走进网戒学校

受访的孩子来自全国各地,但他们通常并不在家乡受训。大家对校园周遭的记忆是用碎片堆起来的,因为远离城区,没人能清晰说出学校的地址。我根据零星的线索,决定以家属身份探访那所被提及度最高的网戒学校。

“在岳阳”“在湘阴”“天黑才到”“在农田边”。我到了湖南岳阳,给几个关键词,司机就能精准定位。每个月,他们都会接到几次送人的活。那里距离汨罗东站20多公里,校园在村里,途中会经过弯弯绕绕的乡间小路和一块块田地。

通常,只要家长打电话,学校就能跨省接人,家长要承担4000多元路费。当地不少司机都接过跨城接人的单,有司机对我回忆,“那男孩子一米八,在屋里直跳,他们给他套上头套就带走了。”“还有的进了学校回过神来,往外冲,又被抓回去。”

学校门额上贴着“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的金字牌匾,校门旁边则是一块石碑,印着“湘阴六中”的红字。提到“不良少年”“素质教育”,门卫小伙说,“是这里”。

走进校园,与普通的校舍一样,这里有花园绿地、操场、篮球场、多功能教室,还有阅览室,所有窗户上都有防盗栏杆加封,宿舍楼的窗户除了防盗栏杆,还被厚密的黑色窗纱包裹住。

凑近些看,校区内还有一道关闭的铁门,隔开了操场和后面的楼群。受访者曾特别提到这道铁门,“门一般不开,大家从旁边进。这是训练场、宿舍楼的入口,里面还有一间被用来体罚、关禁闭的‘小黑屋’。”“至于操场附近的多功能教室,那些是给家长看的,通常不会用。”

负责接待的老师带着我参观了多功能教室。他有近十个头衔,比如“硕士研究生导师”“省民办教育先进工作者”“国家高级心理咨询师”等,会定期在网上直播,教授教育方法。

我问他,“如果有一个抑郁、网瘾、不爱交流、不想上学的弟弟怎么办?”他表示,“网瘾和抑郁,人格偏差乱七八糟的,都是从西方传过来的。你在网上搜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什么时候有抑郁,没有这个词。”

“都是家长的问题,我一句话就能把他怼得哑口无言!”他通过几个标签勾勒出家长的画像:文化素质不高,家里没多少钱。“妈妈外表坚强,内心深处有这么一块地方,好像没人陪伴。”他用手在胸前比了个圈,“她肯定是个感性的人,我跟她讲完一通,她肯定会很激动,甚至当场泪奔……”

我点头,这位老师继续说,“你作为姐姐,我能看出来,你的能力、行为各方面也有欠缺,这样走到社会上是要吃亏的,那就一起来历练!你把孩子一起叫过来,我们签合同。”

“你们会打他吗?”

“我会把他搂在怀里,抱在一起,好好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我给你力量’……孩子身上如果有伤痕,家长会过来找我麻烦,网上也会有负面舆论,所以不存在这么一说。”

此前,微信公众号“兽楼处”发表过一篇叫《变形记》的文章,披露该校存在“殴打辱骂虐待学生问题”。对此,湖南省湘阴县委网信办向澎湃新闻回复,湘学教育集团去年4月已停止与中山职业技术学校的合作办学,对于网友反映的湖南圣博特训教育集团与中山职校联合招生的问题,正在进一步深入调查。

这样的结果让从这里出去的学生很愤怒。蒋杰说:“你去查,这类学校的办法是换名字,被曝光了,就再换一个,大家都知道的。”

2014年2月25日,南昌,豫章书院学生书信。(@视觉中国 图)

暴利和最后的稻草

在采访中,几乎所有曾被送往湖南的受访者都提到“英高特”这个名字,这所学校曾频繁曝出暴力丑闻,当地不少网戒学校都与它有关,包括此次探访的“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

通过天眼查看到,目前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法人代表名叫李铮,此人在接受“特训”的学生中闻名。

这些年来,李铮名下有许多学校,比如湘阴县英高特励志培训学校、湘阴县感恩励志辅导中心、湘阴蓝图教育(曾用名为“湘阴县岭北励志教育学校”)和湖南心励励铮教育管理集团有限公司。目前前述机构均为注销状态。

时至今日,他曾担任法人代表的“湖南心励特训教育管理集团有限公司”和“湖南英高特励志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仍然存续,但换了法人代表,注册资本分别为2800万元和200万元。

这些机构名字如同排列组合,差别细微,但很多属于同一批合作者。

2017年,“温柔JUNZ”通过《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一文揭露“豫章书院案”,他曾把这些类似的“网瘾学校”称为“一种庞大的、恐怖的黑色产业”,“豫章书院只是中上规模,但如果按照3万元半年的计费标准以及3000余名成功案例计算,仅学费盈利已上亿元。”

根据天眼查提供的信息,豫章书院创始人吴军豹名下也有多家公司,他也曾是南昌市心乐源健康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南昌市龙悔教育咨询有限责任公司的法人代表,经营着南昌市青山湖区龙悔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只是随着“豫章书院案”曝光,前述公司被吊销。

初代网戒学校杨永信网戒中心同样盈利可观。这里曾以戒网瘾为由,收治6000余名青少年。从2006年1月挂牌成立到2009年被央视调查曝光,短短3年半,学校入账高达8100万元。

“比毒品还暴利。”“温柔JUNZ”写道,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总有媒体报道虐待事件频发,此类学校仍屡禁不绝。

十几年后,类似网戒学校仍保持着高收费。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接待我的老师向我介绍,合同有短期的和长期的,学期价位也不同。比如,短期分为半年和九个月,价格为3.5万元和4.5万元;长期合同第一年学费5.58万元,第二年和第三年分别为3.88万元和8800元,三年累计学费为11万元左右。

虽然乱象丛生,但绝望的家长却把它们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为它们输送源源不断的暴利。

彩萍今年快50岁了,为了能把孩子送进网戒学校,她花掉了一年的工资。虽然也后悔,不该把儿子送去那里,但她承认,那几个月对她而言,是轻松的一段日子。“我知道他在里面能作息规律,能按时吃饭。我上班都能专心了。”

这些年,生活几乎把她碾碎。按她的话说,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她和爱人都来自北方的山村。十几年前,他们带着儿女到了东部城市的工厂打工。由于彩萍的父母和公婆全部早逝,夫妻俩把孩子带在身边。工厂劳动强度大,她每天五点起床,给孩子备好饭就出门上班,忙到晚上九点回家,丈夫回家更晚一些。

白天,孩子们在出租屋周围和其他孩子玩耍。虽然请了人帮忙给孩子做饭,但她的心一直提着。“房子周围有个水沟,有当地的孩子把一个外来的小孩推到里面,那个小孩淹死了。”丈夫提议,给姐弟俩买台电脑,让他俩在屋里看看动画片,和房东的孩子们一起在屋里玩儿。

现在彩萍觉得,这台电脑是全家不幸的开始。

初二那年,女儿开始不想上学,总是往电脑前钻。彩萍生过气、剪过网线、找老师沟通,守在女儿身边,一向乖巧的女儿开始翻窗出走、用刀划腕,甚至反手撕彩萍的头发。万般无奈,女儿辍学了。

像悲情片回放那样,成绩一向拔尖的儿子紧随其后。眼看儿子越来越沉默,在电脑面前总是喜怒无常。彩萍想留住最后的希望,她给儿子找来心理咨询师,对方建议她送去精神病院,入院两次,她拿到儿子的诊断结果:抑郁症伴随精神分裂。“但一段时间不碰电脑,他好像就是一个正常人。”

彩萍想再博一把。她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去山上跑,去看花鸟鱼虫。几个月过去,儿子的状态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好,只是一回到那个东部小城,一切照旧。彩萍的爱人沉默寡言,并不太问孩子的事情,也不爱听她唠叨。彩萍心里憋闷,会在凌晨两三点跑到没人的街上放声大哭。

网戒学校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两个多月的时间,彩萍投进去将近3万元。儿子在电话里告诉她过得不错,她觉得一切是值得的。接他回家那天,儿子拉着彩萍的手在学校里转,他黑了一些,但感觉变壮实了。彩萍听到教室里传来喊叫,儿子说,那个同学精神有些问题。

临走之前,学校让她再补一万块钱,她已经掏不出,靠东拼西凑借了几千元钱,才把孩子带了出来。路上,儿子的脸又阴沉下来,也不再拉她的手,和刚才判若两人。看到儿子脸上长了好多红癣,彩萍带他去医院。“那天公交走的是个陌生的路线,他突然变得很紧张,转来转去到处看,我眼泪当时就掉下来。”

纪录片《网瘾》剧照

长久的伤痛

一回到家,所有努力似乎又不再奏效,儿子又变成了过去的样子。他不出门,也不和人说话。在他打游戏的那些夜晚,彩萍时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流泪发呆。

她仍在到处找办法,注册了短视频号,碰到很多同样心碎的父母,他们觉得游戏害了孩子,成立了“中华反游抗毒护国群”。群友们订制了红色的文化衫,印着“反对网络游戏”“全民参与,打倒精神鸦片”。他们瞒着家里,见缝插针去全国各地举小旗子,喊口号,发传单,走到脚底起泡。

燕子是彩萍的群友,为了让孩子回归正常生活节奏,她也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打过骂过,把手机换成小灵通,找心理咨询师,照着育儿书教。她一度学着玩《英雄联盟》和《王者荣耀》,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和儿子说上话。只可惜她试了很多次,但没能学会。

知道彩萍的经历,燕子不赞同大家把孩子送去网戒学校,认为那是二次伤害。现在的群里,仍不时有网戒学校的人进群打广告,但群友会把这些人“请出去”。

在访谈中,我没有看到所谓“成功的例子”。那些在网戒学校的日子,并没有翻转命运,甚至进一步恶化了原本就疏远的亲子关系。

回家后,蒋杰对父亲有了敌意,觉得他是个叛徒。谈话里,父亲变成了“继父”,蒋杰认为他是一个逃脱责任的监护人。有时候,蒋杰在不经意间用力拍打父亲,或是朝他身上来一拳。“总是想动手,时时刻刻都想。”

他不愿意用“网戒学校”这个说法,“那是诈骗团伙,是黑社会”。“出来以后,总感觉没有尊严。我宁愿进监狱,也不想再到那个地方去。”实习很累,他已经不会再失眠,“我现在很老实的,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他刚刚成年,还不清楚以后做什么。“我已经不想结婚生子,自己的父母都那么失败,我何必再走一样的路?”

休学一年之后,果果又回到学校复读,但生活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老师、同学全部变成了新的,但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有问题的人”。有时候,她会听到隔壁班女生造她的谣,有时有同学跟在她后面议论。

果果彻底不想再去学校。父母再次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诊断结果从抑郁症变成了双相情感障碍。回家之后,父母不敢提出太多要求,他们答应她可以先不去学校上课,只去参加考试。在家里的日子,果果每天在游戏里,凌晨五点睡去,睡到下午四点。

每当父母问果果,到底为什么不愿去学校,她不想再解释,不想和他们吵,只是回房间,把门一关,干自己的事。学校也有心理医生,但她不想把心事告诉他们,他们似乎不会懂。

没事儿的时候,她喜欢看漫画。有时她会在梦里变成漫画里的人,热血、有力量。“梦到教官又罚我,我问他为什么要罚我,然后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类似的梦,所有受访的学生都做过。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梦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为保护隐私,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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